鳳尾香羅薄幾重，碧文圓頂夜深縫。
扇裁月魄羞難掩，車走雷聲語未通。
曾是寂寥金燼暗，斷無消息石榴紅。
斑騅只繫垂楊岸，何處西南待好風。◎陳清白 律師
在娛樂圈，被暱稱為「阿姑」的電視名製作人周遊女士，日前傳出自殺的消息。原因是，小她十一歲的丈夫，疑有外遇。「阿姑」在悲傷沮喪之餘，仰藥輕生，以示抗議。
年輕人為情所困，動不動就鬧自殺，早就司空見慣，不是什麼精彩好戲。但高齡已逾八十，雞皮鶴髮的老太太，還猛吃飛醋，「一哭二鬧三上吊」，不惜犧牲性命，以凸顯薄情郎的不忠，這齣愛情倫理劇，比起她所製作的電視節目，吸引人的程度，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「阿姑」鬧自殺的新聞，是真是假，無從查證。但這則八卦消息，倒讓我想起一樁令人心有戚戚的陳年往事。
小時候，我鄉下老家的隔壁住著一對老夫妻，依照輩份，我要叫他們「舅公」和「妗婆」。這兩位老人都很慈祥，也很好相處，照理，他們倆配在一起，就算不是神仙眷屬，至少也是對恩愛夫妻。但奇怪的是，從小到大，我從沒見過他們講過話。兩個人同住在一個屋簷底下，既不吵，也不鬧，既不哭，也不笑，就好像陌生人一樣，一過就是幾十年。直到有一天，舅公過世了，妗婆一身黑衣黑褲，面無表情，外表淡定到讓人看不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？
妗婆在舅公停靈的日子裡，每天照樣下廚做好飯菜，然後，喚來兒孫端到靈堂去祭拜。從她的舉動看起來，似乎她對舅公還存有著一絲絲夫妻間的眷戀之情。但詭異的是，在這段期間，她總是穿著一雙黑鞋，鞋的兩個腳背上，各貼著一塊，外觀上看起來，就像日本國旗那個旭日般的朱紅色紙。
我好奇的問我母親：妗婆的鞋子怎麼貼著那樣的紅紙？媽媽說：妗婆有對神明咒詛（發誓）過，舅公死時，她要穿紅鞋，以示慶賀。可是，這鞋也未免長得太滑稽了。事後我想，妗婆大概是因為沒有紅鞋可穿，又不能對神明失信，因此，只好想了個變通的辦法，在鞋上貼上紅紙，表示她言出必行，說到做到吧！
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，讓妗婆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？原來又是感情問題所惹出的禍。話說妗婆的丈夫，也就是我稱他為「舅公」的老先生，年輕時雖然算不上是個美男子，身材也只是中等而已，但他衣著講究，幽默風趣，很得異性的青睞。有一天，田裡的蕃薯正在收成，不料天氣乍變，下起了一陣小雨，那時，在田裡忙活的農人都會戴著斗笠，用來遮陽避雨。偏偏受託來幫忙；也是住在鄰近的一位美麗少婦，頭上只包著一條花頭巾，正在淋著雨。
在我看來，舅公或許是因為憐香惜玉，也或許只是男人天生就有的；一股對女人特別仗義的豪氣，他摘下頭上的斗笠，順手把它遞給這位正在淋雨的少婦。這一幕，恰巧在一邊勞作的妗婆，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裡。
這位當年的少婦，也是我們的鄰居，在我唸高中時，她還健在，只是經過歲月無情的洗禮，已經白髮皤皤，垂垂老矣！她年老的模樣，雖然比不上少艾時的美麗，但溫柔婉約的氣質，仍不難窺出年輕時，亮眼迷人的風采。舅公和這位少婦有無私情？沒有人知道，但憑著女性天生的直覺，妗婆一口咬定，他們兩個人，一定有某種程度的親密關係。
回家後夫妻倆吵翻了天，吵完架後，妗婆發誓，終生不再與舅公和好，而且還要恨他一輩子，如果他先死了，她也會穿紅鞋，表示慶祝。
沒有任何感情走私的證據。有的，只是一雙關愛的眼神，和一頂及時伸出援手的斗笠。沒想到就因為這樣，讓這對已經生了五男一女的結髮夫妻，終身不再相互聞問，成了一對名副其實的怨偶。別以為我這位妗婆是個硬心腸的人，其實她的心地，柔軟到無人能比。沒有人養的小貓小狗，她一概收留。乞丐上門，哪怕她自己的日子已經過得很辛苦，她也會想盡辦法，盡量擠出一點糧食或金錢加以接濟，以免求乞者空手而回。還有，鄰近的小孩受了委屈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跑到妗婆家去尋求慰藉，並且在那裡過上一夜。妗婆要到農地裡工作，後面總會跟著一堆小孩和她所收留的流浪狗，浩浩蕩蕩一起下田幹活。妗婆活到八十多歲才過世，她的葬禮，連已嫁出去不怎麼相干的人，都趕回來為她送行。像她這樣豁然大度又充滿愛心的人，照理說，沒有什麼為難事好讓她過不去，但偏偏在感情上面，她到死也看不開。
妬婦自古以來不勝枚舉，嚴重的程度，不一而足。唐人段成式的書裡，就記載了一個有關妬婦的故事。
話說山東臨清縣有個地方叫「妬婦津」， 婦我們了解，但「津」是什麼意思？「津」其實就是河川的渡口，成語「乏人問津」、「指點迷津」，指的就是這個。
相傳晉朝有個文人叫劉伯玉，劉伯玉的太太姓段，這位段小姐，生性善妬，醋勁大到無極限。偏偏劉伯玉「哪壺不開提哪壺」，老是在他妻子的面前吟誦著「洛神賦」，並且於吟完後，還會跟他的妻子說：「如果能娶到像洛神這樣的妻子，那麼終生也就再無遺憾了！」，他的老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，哪容得老劉這麼皮裡陽秋的指桑罵槐？她馬上回話：「你怎麼老拿水神的美貌來鄙視我呢？我死了，何愁不能成為水神？」，當晚，段小姐就跑到渡口投河自盡了。段小姐死後七日，託夢給劉伯玉說：「我現在就是水神了！」從此以後，說也奇怪，只要是婦女，要經這個渡口過河，都要把臉上所化的粧塗抹去，否則，風暴馬上席捲而來。但如果是長得很抱歉的醜婦要過河，雖然不毀去臉上所化的粧，水神卻一點也不會生氣。因此許多婦女，怕自己渡河時，水面平靜無波，會平白招來醜婦的譏訕，因此，都會事先毀粧，以免惹人嗤笑。自此，山東人流傳著一句話：「想要找個漂亮的老婆，只要站在渡口，女孩子一到水邊，美醜立現。」
文前的詩，是唐朝詩人李商隱所寫，詩名叫做「無題」的一首七律。詩名無題，意思就是這首詩沒有題目。一般來講，唐詩不管絕句或者律詩，都會有個題目，好讓閱讀的人，一眼就能明瞭詩的含義，可是李商隱卻很古怪，他的許多詩，都用「無題」作為詩題。
由於詩的字數太少，整體上過於簡單扼要，以致於同一首詩，很難有完全相同的解釋，用比較文縐縐的話說，叫做「詩無達詁」。有題目的詩，至少望文生義，知道詩裡在說些什麼。但一旦省略詩題，讀者就成了霧裡看花，只能各自揣摩臆測了。
我想李商隱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，否則，實在沒有必要這樣故弄玄虛。這首詩光從字面上看有點難，不知道在說些什麼，但前後聯貫，又很有故事性，似乎是在描寫一件不足為外人道；而且只有作者和詩裡的女主角才能心領神會的神祕戀情。
已故的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，一生筆耕無數，著作等身。他有一部算是文學作品，也算是歷史小說的大作－「鳳尾香羅」，寫的就是李商隱一段纏綿悱惻的不倫之戀。
話說李商隱仕途不得意，婚後一直住在洛陽他老丈人涇源節度使王茂元所贈與的宅邸裡。他的妻子有個妹妹，家人都叫她「十七姨」，長得容貌艷麗，溫柔多情，又善解人意，而且一直和李商隱夫婦住在一起。李商隱和小姨子發生了婚外情，但又不能明目張膽的往來，因此，多情的詩人，只好在暗通款曲之餘，不斷的寫情詩，以表達他無盡的相思之意。我們現在所吟誦的許多經典詩句，都是他的大作。
例如：
昨夜星辰昨夜風，畫樓西畔桂堂東。
身無彩鳳雙飛翼，心有靈犀一點通。
隔座送鉤春酒暖，分曹射覆蠟燈紅。
嗟余聽鼓應官去，走馬蘭臺類轉蓬。
重幃深下莫愁堂，臥後清宵細細長。
神女生涯原是夢，小姑居處本無郎。
風波不信菱枝弱，月露誰教桂葉香。
直道相思了無益，未妨惆悵是清狂。
來是空言去絕蹤，月斜樓上五更鐘。
夢為遠別啼難喚，書被催成墨未濃。
蠟照半籠金翡翠，麝熏微度繡芙蓉。
劉郎已恨蓬山遠，更隔蓬山一萬重。
相見時難別亦難，東風無力百花殘。
春蠶到死絲方盡，蠟炬成灰淚始乾。
曉鏡但愁雲鬢改，夜吟應覺月光寒。
蓬山此去無多路，青鳥殷勤為探看。
等等。
以上這些詩，全部都是「無題」，真是賣盡了關子，也吊足了大家的胃口。其實，國文程度再普通的人也看得出來，詩裡感情豐沛，兒女情長，都是寫給他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的。而這位意中人究竟是誰呢？古往今來，騷人墨客猜了一千多年，只有腦袋進水的人，才會說是寫給李太太的。
起初我也看不懂李商隱詩裡到底在寫哪一齣戲，直到看了高陽先生的大作以後，才恍然大悟。高陽先生不愧是大才子、歷史小說的巨擘。這些八卦是他考據而來？還是自己憑空想像？因為高老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寫作去了，我無法再問出答案，但他的故事寫得高潮迭起，纏綿悱惻，合情合理，因此，我寧願相信這些都是真的。
原來，李商隱的這位小姨子，雖然因為仰慕姐夫洋溢的才華而深深沉溺在愛河之中，但她也知道，姊姊是不可能成全她的。加上李商隱在官場上一直鬱鬱不得志，讓她感到將來難有出頭的一天。而她的姊姊「十四姨」，為了阻撓這段不倫之戀，更是費盡苦心，特意託人介紹了一位家世殷富且兼祧兩房的紈褲子弟，十七姨在心猿意馬的情況下，決定斬斷情絲，擇枝另棲。
這首詩的頭兩句，寫的就是十七姨在趕辦嫁粧的情景：「深夜裡妳正埋首縫著綠色花紋的圓頂羅帳，所用的鳳尾花樣的絲羅，是幾層的呀？」三、四兩句描寫的，則是小姨子上了花轎的那一幕：「像明月般圓形的扇子，遮掩不住妳滿臉的嬌羞。迎娶的馬車啟動時，車輪聲轟隆作響，像打雷一般，以致於我們臨別的對話，一句也聽不清楚。」第五、六兩句則是追憶往事，和惦念著十七姨遠嫁時所承諾的話：「曾經多少個夜晚，我因為想念妳而無法入眠，一個人孤零零的直到燭盡燈殘。妳說妳雖然遠離，但最晚在石榴花開的時節，就會給我捎來消息。如今，眼看已經榴花照眼，可是妳仍然音訊全無。」，最後兩句，李商隱只能自怨自艾了：「因為妳沒有寄來隻字片語，我無從去找妳重溫舊夢，只好將我那匹青驄良馬繫在河岸邊的楊柳樹下，只是我不知道在哪裡才能等到西南那邊，給我帶來好消息。」，其實，李商隱的這位小姨子嫁得並不幸福，因為不堪夫家的虐待，後來自盡了。這件事，帶給詩人和十四姨無限的悲痛與悔恨。但限於篇幅，我就不再深入介紹了。
俗話說：「愛情的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。」，女人看起來雖然柔弱，許多事情好像也都不難溝通，唯獨感情這一塊，就是沒得商量。真真應了台灣人的一句老話：「甘願擔蔥賣菜，不與人公家尪婿。」，這句話有沒有道理？回過頭來，看看我的妗婆和周遊阿姑對付「冤家」的手段，就不難明白！